• 作  者: 陈先发
  • 编  辑:
  • 丛 书 名:
  • 出 版 社: 安徽教育出版社
  • ISBN: 9787533686246
  • 出版时间: 2017年10月1日
  • 版  次: 1
  • 装  帧:
  • 开  本: 32
  • 所属分类: 图书 > 人文社科 > 文化
  • 印刷时间:
    自 编 码:3
    印  次:1
  • 定  价:¥48
  • 会 员 价:¥40.8(85折)


【内容简介】
本书收录诗人陈先发一九九○年至二○一一年创作的诗歌一百四十四首,分颂九章、秋兴九章、杂咏九章、寒江帖九章、裂隙九章、不可说九章、茅山格物九章、遂宁九章、敬亭假托兼怀谢朓九章、大别山瓜瓞之名九章、入洞庭九章、横琴岛九章、叶落满坡九章、黄钟入室九章、脏水中的玫瑰九章、白头鹎鸟九章等十六组“九章”。与以前的创作相比,诗人在题材、语言、意象上的探索,在体例结构与语体风格上的开掘,都具有原创性和典范性。《九章》的文本特征和精神气质显示了与众不同的新质素,体现了诗人自觉的诗学意识和高超的诗歌技艺。
【作者简介】
陈先发,安徽桐城人。一九六七年十月生。一九八九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一九九四)、《前世》(二○○五)、《写碑之心》(二○一一)、《养鹤问题》(二○一五)、《裂隙与巨眼》(二○一六)、《写碑之心》(修订版,二○一七)、《九章》(二○一七),随笔集《黑池坝笔记》(二○一四),长篇小说《拉魂腔》(二○○六)等。
【章节目录】
颂九章

箜篌颂  〇〇三
老藤颂  〇〇五
稀粥颂  〇〇八
活埋颂  〇一〇
秋鹮颂  〇一二
卷柏颂  〇一四
滑轮颂  〇一六
披头颂  〇一八
垮掉颂  〇二○

秋兴九章

一  〇二五
二  〇二七
三  〇二九
四  〇三一
五  〇三三
六  〇三五
七  〇三七
八  〇三八
九  〇三九

杂咏九章

群树婆娑  〇四三
膝上牡丹花  〇四五
死者的仪器  〇四七
渐老如匕  〇四九

梨子的侧面  〇五一
滨湖柳  〇五三
身如密钥  〇五五
葵叶的别离  〇五七
古老的信封  〇五九

寒江帖九章

寒江帖  〇六三
秋江帖  〇六五
江右村帖  〇六七
春江帖  〇六九
空白帖  〇七一
汉女帖  〇七三
寒江二帖  〇七五
江右村二帖  〇七七
坝上松  〇七九

裂隙九章

不可多得的容器  〇八三
二者之间  〇八四
其身如一  〇八六
来自裂隙的光线  〇八八
黄鹂  〇九〇
云端片刻  〇九二
岁聿其逝  〇九四
尘埃中的震动  〇九五
天赋鸟鸣  〇九七

不可说九章

早春  一〇一
街头即绘  一〇二
渺茫的本体  一〇四
形迹之间  一〇六
大河澎湃  一〇八
对立与言说  一〇九
林间小饮  一一一
广场   一一三
湖心亭  一一五

茅山格物九章

良愿  一一九
冷眼十四行  一二一
深嗅  一二二
面壁行  一二四
无花无果的坟茔  一二六
鸟鸣山涧图  一二八
硬木之名十四行  一三○
植物志  一三一
茅山道上  一三三

遂宁九章

蝴蝶的疲倦  一三七
在永失中  一三八
观音山  一四○
斜坡与少年  一四二
玫瑰的愿望  一四四
堂口观燕  一四六
从白鹭开始  一四八
无名的幼体  一四九
斗室之舞  一五一

敬亭假托兼怀谢朓九章

醉后谢朓楼追古  一五五
暴雨洗过敬亭山  一五七
苍鹭斜飞  一五九
崖边口占  一六一
无名溪畔  一六二
枯树赋  一六四
众鸟高飞尽  一六六
柔软的下午  一六八
行至半途的饥渴  一六九

大别山瓜瓞之名九章

瓜田  一七三
泡沫简史  一七五
未完成物  一七七
至简之物  一七九
野苹果沟  一八〇
隐匿的桂花  一八二
突如其来的光柱  一八三
三角梅  一八五
终归平面之诗  一八七

入洞庭九章

南洞庭湿地  一九一
河面的空鞋子  一九三
登岳阳楼后记  一九五
谒屈子祠记  一九七
仿青苗赋  一九九
从赤壁西到岳阳东  二○○
垂钓之时  二○二
枯叶蝶素描  二〇四
湖边一梦  二〇六

横琴岛九章

孤岛的蔚蓝  二一一
中秋  二一二
蝴蝶的世界  二一四
沙滩夜饮  二一六
萤火虫  二一八
以病为师  二二○
过伶仃洋  二二一
深夜驾车自番禺去珠海  二二三
夜登横琴岛  二二五

叶落满坡九章

蜘蛛的装置  二二九
远天无鹤  二三○
窗口的盐  二三二
叶落满坡  二三四
剩余之物  二三六
枕中的柳林  二三八
芦花  二四○
鸦巢欲坠  二四一
榕冠寄意  二四三

黄钟入室九章

自然的伦理  二四七
欲望销尽之时  二四九
精确的蝉蜕  二五○
我的肖像  二五一
清明祭父:传灯录  二五三
两具身体  二五五
白头妪  二五七
黄钟入室  二五八
嘉木留声  二五九

脏水中的玫瑰九章

静脉  二六三
虚幻的拱廊  二六四
脏水中的玫瑰  二六五
沸水中的玫瑰  二六六
鸟的封印  二六七
避雨  二六九
山花璀璨  二七○
死者  二七二
两个念头  二七三

白头鹎鸟九章

直觉诗  二七七
向自然的衰老致敬诗  二七九
夜雨诗  二八一
悬月诗  二八二
山居一日诗  二八三
拟老来诗  二八五
绷带诗  二八六
母子诗  二八八
白头鹎鸟诗  二九○
【试读插图】

秋兴九章

 

 

在外省监狱的窗口

看见秋天的云

 

我的采访很不顺利。囚徒中

有的方言聱牙,像外星球语言

 

有的几天不说一个字

但许多年后——

 

仍有人给我写信

那时,他被重机枪押着

 

穿过月亮与红壤之间的

丘陵地带。转往另一座监狱

 

因为他视力衰竭

我回信的字体写得异常粗大

 

那是十月底了

夜间凉爽,多梦

 

 

在游船甲板上看柳

被秋风勒索得赤条条的运河柳

 

她太灰暗了。我们

往她身上填入色彩、线条和不安

 

两岸的医院、居民区、加油站

被肃穆松柏环绕的殡仪馆

 

日常我从不为这些所动

此刻在动荡船舱中,忽觉得

 

它们有了新内容——穿过焚尸炉

的风,正吹拂我们?

 

而柳条垂下,像醒目的鞭子

但中年之后我们同样不为

 

任何新生的感觉所动

对容颜变迁有更深的警惕

 

放弃观看,闭上眼睛

放弃一切,包括审判

 

 

我的枯竭,可以像一幅画

那样挂在墙上吗

这面墙空置已久

 

一个字也写不出时我

把双脚搁在旧书架上

对着墙上空白长久地出神

 

父亲常从这空白中回来

告诉我一点

死亡那边的消息

有时,也会有多年前的

一场小雨停在那里

 

而秋夜深沉

不能入睡的不止我一个

 

世间刽子手鼾声如雷

野地的黑窑工不能入睡

 

南飞的雁鼾声如雷

北飞的雁不能入睡

 

地下的父亲鼾声如雷

墙上相聚的父子不能入睡

 

 

钟摆来来回回消磨着我们

每一阵秋风消磨我们

 

晚报的每一条讣闻消磨着我们

产房中哇哇啼哭消磨我们

 

牛粪消磨着我们

弘一也消磨我们

 

四壁的霉斑消磨着我们

四壁的空白更深地消磨我们

 

年轻时我们谤佛讥僧,如今

加了点野狐禅

 

孔子、乌托邦、马戏团轮番来过了

这世界磐石般依然故我

 

这丧失消磨着我们:当智者以醒悟而

弱者以泪水

 

当去者以嘲讽而

来者以幻景

 

只有一个珍贵愿望牢牢吸附着我:

每天有一个陌生人喊出我的名字

 

 

每时每刻。镜中那个我完好

无损。只是退得远远的——

 

人终须勘破假我之境

譬如夜半窗前听雨

 

总觉得万千雨滴中,有那一滴

在分开众水,独自游向湖心亭

 

汹涌而去的人流中,有

那么一张脸在逆风回头

 

人终须埋掉这些

生动的假我。走得远远的

 

当灰烬重新成为玫瑰

还有几双眼睛认得?

 

秋风中,那么深刻的

隐身衣和隐形人……

 

 

父亲临终前梦见几只麻雀从

祖父喉咙中,扑嗖嗖飞出来

 

据他另一次描述:在大饥荒年份

祖父饿得瘫痪在坝上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抓住

几只饿得飞不动的

幼雀,连皮带骨生吞了下去

 

从此我对这个物种

和这个词备觉紧张

我从网络下载了麻雀的无数视频

精研那绞索般细细而锐利的眼神

我看到它们脸上的忧愁

远别于其他鸟类。今天之前

我很难想象会写下这首诗

我只是恐惧某日,在旷野

或黄昏的陋巷中,有一只

老雀突然认出了我……

 

 

茄子成熟时

变得紫黑

一旁的杂草长势更凶

 

出门旅行两个月后

小院景象让人吃惊

我们爱着的茄子被

完全地吞没了

原来一个靠纯粹本性

长成的世界如此不可接受

 

但疯狂的遮蔽并未阻止成熟

我想,我们的写作何不

在这草枯风暖中

随茄子探索一番自身的弱小并

摈弃任何形式的自我怜悯……

 

 

夜间跑步。他们说这幢楼每年

有人跳楼自杀

我停下来凝视这黑乎乎楼体

 

高处几点灯光

像剩余的心脏跳动

 

我有过如此体验:从高高坝上

往下跳时,总有股神秘力量

从背后猛地推你一把

 

而他们在半空中。死亡如此

轻易得以完成——

 

瞳孔急剧放大。依次从

花、花粉、花粉的颗粒中刺穿出去

 

 

远天浮云涌动,无心又自在

秋日里瓶装墨水湛蓝

每一种冲动呈锯齿状

每一个少年都是情色的天才

为了人的自由,上帝自囚于强设的模型中

 

每一片叶子吐着致幻剂

每一棵树闪着盲目的磷光

少年忍不住冲到路上

却依然无处可去。前程像一场大病无边无际

 

但山楂树,仍可一唱

小河水仍可一饮

诗人仍可疯掉来解放自己

自性蛮荒的巨蟒,仍可隐身于最精致的吊灯

 

仍可想一想死后

这淳朴的蜘蛛还在。灰颈鹤还在

水中无穷溶解的盐粒还在

载动我们下一次生命的身体,依然无始无终

 

仍可想一想那狱内文字

并未断绝;许多人赖以为食的世界之荒诞

远未被掏空

仍可以世象之变,以暗下去的血迹,来配这明净秋天

 

这干灰中仍有种子

可让孤独的人一饮而尽。这镣链之

空和六和塔之空,仍在交替着到来

这旋转的镍币正反两面也

仍可深藏那神秘的、旁若无人的眼睛——

 

二○一四年十月作,二○一六年十一月改。

 

 

 

 

 

困境与特例

                  陈先发

        我愿意给出一个最直白的阐释:诗,本质上只是对“我在这里”这四个字的展开、追索而已。对于诗,没有任何准则是必须的。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这个排比句式,可以像风中的涟漪,无穷地铺展下去,诗所掘取的,也正是不竭的可能性本身——它永不会遭遇一个“不可以”。而就写作者个人,只需往“我在这里”四字之后,附注上不同符号:问号、破折号、省略号、感叹号、句号,大致就可传递不同写作阶段、各自境界的微妙之味了。诗,因为发乎性情、又无法定义而成为一种永恒的文体。这些年,我听到的最无知又哗众取宠的说法,就是“诗歌死了”。

        “我”和“这里”,不断往对方体内注入某种复杂性。一个伟大的诗人,天然地要求自己理解并在写作中抵达这两者之间的对立、抵制、和解。概括地讲,中国古典诗歌系统有个显见的缺憾,即对人本性的光影交织、对个体心理困境、对欲望本身的纠缠等掘进较少、较浅。或者说,多数时候,仅仅将这种掘进,体现为了一种“哀音”。对“我”与“这里”两者的质疑、冲突,呈现得远远不够充分。哪个时代的人能逃脱掉这种质疑与冲突、矛盾与变形呢?我相信,在所有时代生性多敏的诗人身上,这种撕裂都会有,而且会有许多歇斯底里的时刻。只是古人所谓修身,讲求的是祛除这种质疑与对立,而非是去理解它、表现它、加深它。似乎山水真的能够缝合一切。我觉得这种状态下所获得的超越,其实只是一种名义上的、臆想中的超越。诗歌作为一种心理行动,本该拥有的混沌、复杂、不可控的内在酿变过程,在写作中被弃置了。

        所以,当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2004年)说“旁观他人之痛”、世界每一角落中他人受刑的镜像会“像照片一样攻击我们”时,我在想,这正是“这里”对“我”发起的一种攻击。我们何以产生被攻击感?因为我们身上,储存着无比充沛的对普遍性正义法则、良知和美的感受力,对爱的感受力。惟此感受力,才配称得上是艺术的源头。然而吊诡的是,真正的艺术,永不会诞生于这种攻击处在最大强度之时,诗也永不会站在情绪的峰傎上——因为人在应急中,无法到达艺术创造所必须的高度专注、高度凝神状态。由此,我们不妨认为,诗,本质上是一种回声、反光、余响。或者说,是一种偿还。是“这里”之锤砸过“我”的磬体(或者正相反)后、因撤离而形成的空白,被低沉回声渐渐占据的状态。是疾风拂过湖面后,涟漪向远处无尽移动的状态。是影子向光源追溯,在我们心上构筑起的光交影叠的多空间状态。

        其实,我们还可以从桑塔格再往下掘进一层:不仅“我”与“这里”可以互相发起攻击,“我”对“我”本身也会发起攻击——这才真正是困境的起源,也是艺术的根本。2009年8月7日下午,我父亲崩逝的临终一刻,我跪在他的轮椅前,紧攥着他干枯的手,在他瞳孔突然急剧放大、鲜血猛地从鼻中眼中涌出的最后一瞬,我的内心处在被攻击时的瓦解状态中,此刻是没有诗的。我纪念他的诗,全部产生于对这一刻的回忆。换个说法,我父亲要在我身上永远地活下去,就必须在我不断到来的回忆中一次次死去。而他每一次死亡的镜像,都并非简单的复制,因为对应了诗的创造,这镜像自身也成为了一种创造。诗,在对遗忘的抵制与再造中到来,是对“现实存在物中不可救药的不完美”(普鲁斯特语)的一种语言学的补偿。

        或者说,现实存在物中有着完美的不可救药。扎加耶夫斯基(1945——,波兰诗人)说:“你必须尝试着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他所讲的残缺,本质上不是世界本身的残缺,而是我们认知的残缺。在“我”与“这里”的关系上,显然,桑塔格的“攻击”一说,比我们耳熟能详的石涛(1642—1708年,画家)“笔墨当随时代”,更为精辟、有力。一个“随”字,令“我”在“这里”前,显得过于被动与疲弱,也缺乏我上段所言“偿还”的意味。

        不论是“我”,还是“这里”,它们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各自困境中。对于“我”,一个伟大的缺憾始终伴随着一代又一代写作者:即他们竭尽全力地在阐释诗是什么。面对存在,再强力的诗人也会发现自身的弱者之境。无论怎样的阐释,听上去,都无异于一个弱者的自我辩护。事实上,阐释得越清晰,把诗的边界描述得越清晰,笔下的丧失也就越多。哪里有什么界线?甚至在所谓“非诗”与“纯诗”这些概念间,划条白白的石灰线,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笑谈。最终,即便是诗人,也会带着对诗的无知而死去。如果说写作的本质,正是企图以言说的方式突破言说的边界、抵达无碍而自在的寂默之境,那么这个过程的美妙,正在于它是矛盾和充满悖论的,也恰因它包含了抵达的无望、方法的两难、写作者强烈的情感灌注而显得更为动人。写作的有效性正欲体味在这一过程之美、对立之美,而非一个结论的呈现。

         正如量子世界和它的“测不准原理”一样——所有诗论,反映的其实是这么一种困境:重要的不是诗人阐释了什么,也不在于那些阐释中是否存在灵光四射的思之矿藏,而在于阐释的冲动生生不息。凡被阐释的法则本质上都是陈旧的,只有这阐释的冲动本身,因混合了生之盲目、词之盲动而永远新鲜动人。

        似乎成熟的诗人更乐于承认:一切不凡的写作都与困境有关。这种困境,不是才思昏聩、笔下无以为继的烦恼。它跟枯竭无关。我在《菠菜帖》一诗中有句:“我对匮乏的渴求甚于被填饱的渴求”。没有哪个时代,是什么最好的或最坏的时代,每个时代都有独一无二的困境,等着被揭破。一个平庸的时代,平庸就是它最大的资源。当平庸被捅破,它所蕴含的力道,甚至比另一些时代的饥馑、战乱、暴政所蕴含的更多。以诗之眼,看见并说出,让一代人深切地感受到其精神层面的饥饿感——正是一种伟大写作所应该承担的。当你看到的桦树,是体内存放着绞刑架的桦树,你看到的池塘,是鬼神和尺度俱在的池塘,一切都变了。新的饥渴就会爆发。诗是对“已知”、“已有”的消解和覆盖。诗将世上一切“已完成的”,在语言中变成“未完成的”,以腾出新空间建成诗人的容身之所,这才是真正的“在场”。我们这个时代,为诗人提供了一个幸运:当科学洞微烛暗,结束了世界原有的神秘性之后,又以在量子领域的新探索靠近了新的更强大的神秘源——世界的神秘性,成了唯一无法被语言解构的东西,也因之而永踞艺术不竭的源头。

        当然,完全有必要将诗之思,与哲学之思切割开来。我们不能将一种揭示时代困境的诗歌,归结为思考的结果——或者说,诗之感受远胜于诗之思考。诗的肢体必须是热的,哪怕它沉睡在哲学冷漠、灰色的逻辑系统之下。诗的腔调,更接近于孔子将其从《诗经》中删掉的那些“怪力乱神”的腔调。它时而清晰,但它本质上不清晰,它保留着人之思在原始状态的恍兮惚兮。以此恍惚,而维持对纯粹哲思的超越。也以此恍惚,偶尔获得神启,向着我们这个时代因诸神缺席而造成的空白中弥漫过去。

         “我在这里”有一层言下之意是:“一个永恒的生命体被困于此时、此地、此形”。所以,“这里”,是一个时间、空间和历史的概念——一个大诗人最基础的一点是,他必须有能力匹配他所在时代的复杂性、丰富性与特异性——如果将语言世界喻为一块镜面,那么,镜子两侧所索求的,并非一种镜像的再现,而是虚与实两个世界“力的对应”。这是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内在呼应。然而遗憾的是,百年之内,中国社会历经社会形态与固有信仰的大崩断、接踵而至的战争饥荒和残酷政治运动,其悲剧性即使对一个普遍人来说,也可谓撕肌裂骨、直入腑肺。也就是说,现实世界提供了一个罕见的、作为思想资源与写作资源的“力”,这种力在语言世界找到了对应吗?大致类同的生存际遇,在俄罗斯造就了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陀斯陀耶夫斯基等大批巨匠。而在我们“这里”,除了鲁迅、莫言等尚算勉力之外,诗歌上,大约只有局部的穆旦、局部的昌耀和极少数几个诗人的零星反应了。极少有人在作品体系的精神格局上具有复杂性,不管其语言实验的表征多么缠绕、多么先锋,其内在的孱弱一目了然。现实资源的丰沛,完全没有激起心灵世界在语言创造上的回响。此处,会有人起身反驳我,写作者个体是否不应受到时代境遇这种宏大枷锁的制约?确实,一个好的写作者最好的精神储备,是一种“个我困境”。个我困境与时代困境之间,不一定有因果关系。但那种认为只有宏大叙事,才能匹配时代这种庞然大物的想法,不过是审美力的一个短见。在伟大的写作者那里,一扇窗口、一片垃圾都会被后人认出是“某时代”的,而非“它时代”的。是的,诗歌可以从一片垃圾上发现它的时代。似乎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才有一批生于六、七年代的诗人和小说家,初步形成与这个世界匹配的复杂性与语言实践的特异性。这种复杂性可以达到这样一种境界:它并非一般意义地去揭示某种困境,而是他的写作甚至包容了时代的困境。开始形成这样的胃,它既在消化古典的蒹葭,也在消化后工业时代的电子垃圾。从艺术的多维度视角去看,大作品都会呈现“我在这里时也在那里”、“我在任何一处”的超越式镜像,但只有“这里”,才永是最基础与最清晰的。

        我的困境一说,当然不与“写作的最本质特征,是实现个体的心灵自由”这样的信条抵触。从一般意义来说,我觉得,困境,是所有伟大写作者统一的心灵底色。它只是展示了一个思考的维度。比如,其它的维度,韩愈说:“欢愉之辞难工”。所有对诗的谈论,事实上谈的都是维度,而不是任何面向操作性的写作指南。

         “我”的现代性,唯有从“这里”获得,别无它途。“这里”二字,既意味着现实的、批判现实的,也意味着超越的。有两种途径:一是超越传统而获得现代性。我们这个时代很奇怪,传统既被颂扬者扭曲,也被否定者扭曲。以前,我写了文章专门谈过这话题,传统的敌人,不是反传统,而是伪传统。传统正是依靠从未间断的反传统之力,而得以生生不息地延续。传统几乎是一种与“我”共时性的东西。它仅是“我”的一种资源而已。我们的写作与思想,要打破的正是这三样东西:即睁眼所见皆为“被命名过的世界”;触手所及的皆为某种惯性――首先体现为语言惯性;可以谈论的世界,是一张早已形成的“词汇表”。这三件东西,就是传统顺手递过来的。是一种必须的遗产。每一代写作者,都是靠着清算语言的遗产而活下去,并在死后,成为这扩展了的遗产的一部分。

        另一种,是从对现实的处置中获得了现代性。对诗歌而言,我觉得,存在四个层面的现实:一是感觉层面的现象界,即人的所见、所闻、所嗅、所触等五官知觉的综合体。二是被批判、再选择的现实,被诗人之手拎着从世相中截取的现实层面,即“各眼见各花”的现实。三是现实之中的“超现实”。中国本土文化,其实是一种包含着浓重超现实体的文化,其意味并不比拉美地区淡薄,这一点被忽略了,或说被挖掘得不够深入。每个现存的物象中,都包含着魔幻的部分、“逝去的部分”。如梁祝活在我们捕捉的蝶翅上,诸神之迹及种种变异的特象符号,仍存留于我们当下的生活中。四是语言本身的现实。从古汉语向白话文的、由少数文化精英主导的缺陷性过渡,在百年内,又屡受政治话语范式的凌迫,迫使诗人必须面对如何恢复与拓展语言的表现力与形成不可复制的个体语言特性这个问题,这才是每个诗人面临的最大现实。这样切分,是为了强化认知。现实中的一个事件,时而就是这四层紧密抱成的一个整体。

        而当“这里”向无数人敞开时,只有“我”成为语言学实践的一个特例,它在审美上才是有效的。我想引用王尔德(1854——1900年,英国作家)的一句话:“语言,它是思想的母亲,而不是思想的孩子”。我上面讲的困境的现实也好、现实的困境也好,事实上只是在语言所覆盖的范畴内讨论而已。在这里,我们得甄别一下词语与语言的二者之别。一个人在夜间独自聆听的沉默,是一种语言。无端端在心中回旋又难以言喻的旋律,也是一种语言。《毛诗序》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此处的“志”,类似于当代的语言概念。而写作,形成的是对词语的驾驭力。词语是派生的、短促有声的,而语言是母性的、漫长的、充满静穆的。我一直主张在词语的组合上,保持充分的弹性,以便在一首诗内部形成尽量多的空白,为那些不能显形为词汇的语言留置更多的呼吸空间。这几乎是在说:空白,其实是一种最重要的语言。语言于诗歌的意义,其吊诡之处在于:它貌似为写作者、阅读者双方所用,其实它首先取悦的是自身,服从于自身运动的规律。换个形象点的说法吧,蝴蝶首先是个斑斓的自足体,其次,在我们这些观者眼中,蝴蝶才是同时服务于梦境和现实的双面间谍。谈论语言问题的切口取之不尽,无法在这里深入下去。但有一点,在当前的时代尤其需要警惕,即写作的个人语言范式,必须尽量排除公共语言气味的沾染。公共语言的传播效率高,个人写作不能因此诱惑而屈膝于它。诸如上述有关困境、传统等话题地讨论,我只是想,应有更多的“力”渗透到我们的个人语言系统中,令其更加充沛、充满。正如孟子说:“充实之谓美”。

 

                                   据2016年5月在合肥郊区崔岗村的一次发言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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